有人言余之皴为长麻大缕皴,余以为然也。余并非有意为之者也。我至东奔西走,游历欧亚名山大川,笔下只是自己对这双眼之物的感受。至于技法,不过手段而已。艺者进入创作后,不再言技也。如武术家技烂熟于胸,方可用也。余此言说与赵无极(1921-2013),其哑然不语,不知认同否?八四年九月,梁溪方召麐(图1)。
在这件得意的作品中,70岁的方召麐(1914—2006)写下了以上的跋语,言词发人深省。如何理解她的“长麻大缕皴”?笔下如何表达主观感受?如何评价其创作的意义?简短的题跋虽不能一下告诉我们,但绘画中的山石线条粗犷凝重,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,与那种再现性的绘画相去甚远,使观赏者自然会联想到中国书法的线条以及当代抽象艺术。令人玩味的是,许多当代艺术家常常以自己的书法训练引以为傲,强调书写性,但论及笔墨的力度、难度与质量,方召麐的线条都让模仿者望尘莫及。追根溯源,方召麐艺术的感染力首先应归于她书法上的造诣,书法是其艺术的核心与根本。因此,探讨她的书法研习,它在绘画中的运用,有助于我们理解她在绘画方面的主观性、线条的内涵,以及在东西方艺术对话中的地位与意义。
1.书法的演变与成就
方召麐少年时期对书法就下过苦功,但现在所见到最早的是这件小楷书《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》(图2),作于壬辰年(1952),当时她38岁。这个格言是部儒家的经典,包括为人处事的经验、修身养家的方法。在这件小楷书中,方召麐的行笔稳健平直,结构端庄工整。笔画的首尾,没有因过度顿挫而产生的蚕头燕尾,再现了初唐书法家欧阳询(557-641)的楷书规范(图3a-b),反映出方召麐的技法已经相当的纯熟。应该说这种书法属于妍美秀逸的一路,而她后来的楷书实践逐渐发生了变化,汲取了古朴的成分,她在1970年前后作于伦敦的小楷《古今人诗词》便是一例(图4a)。其章法上横无行,竖成列,改变了唐人楷书左右上下字字对应的安排,字的笔画结构不再是方整,而是参差错落,自由多变。同时,横画伸展波动含蓄,古朴委婉。由此可以看出,方召麐是在欧字的基础上,把书法研习上溯到古代的钟繇(151-230)(图4b)和王羲之(303-361)。
方召麐早期的楷书属于妍美的二王系统(王羲之、王献之),其行书书体也是这一风格取向。楷书仿佛是人的站立,草书如同跑步,而行书则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行走,不激不厉,趋于中和。方召麐早期的《临赵孟頫兰亭十三跋》,就是二王一派行书的代表(图5a-b)。虽然在落款处作者没有说明其创作的时间地点,但从笔画和结体中可以看出,用笔“棱侧”起伏,转折富有搅动,显示了二王的传统。元代赵孟頫(1254-1322)直接继承了这一传统,笔法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准。方召麐的这件作品,虽然临习的是赵孟頫,但其表现的却是王羲之《兰亭序》的用笔与结体。从现有资料来看,1960年这个阶段是方召麐书法发展的分水岭,即她46岁之前的书法属于二王书法的体系,而后来她逐渐地摆脱了这个范畴,吸收了粗犷拙朴的因素。1997年,方召麐直接临写的王羲之《兰亭序》(图6a-b),属于她个人风格转变时期的代表作。其用笔坚挺,横画伸展夸张,受到了宋代书法家黄庭坚(1045-1105)的影响,从此,走向粗犷野逸的一路。
和黄庭坚的性格气质相投,方召麐的行草书具有独立不俗的气质。黄庭坚书法的体势多由左下向右上方倾斜,上一字的最后一笔和下一字的第一笔连接成一笔,然后断开,造成字与字之间的连贯性。横、撇、捺画被夸大延长,以此矗立起建筑般的结构。这些特征曾经被明代的许多大书法家继承,如沈周(1427-1509)、祝允明(1461-1527)、文征明(1470-1559)等人。和历史上的这些人相比,方召麐对黄庭坚的把握毫不逊色(图7a-b)。不仅结构准确,而且转折方直,用笔更加有力。在笔画自然的颤抖中,波动的线条深沉含蓄,说明她增加了明代大家没有的隶书意味。隶书书体,特别是这种隶书化的行草书,应该是方召麐在书法上的突出贡献与最高成就。
隶书在汉代(前202-220)最为流行(图8)。其结构为方型,体势由中心向左右伸展,笔画有波势、俯仰、磔尾,波脚弯曲上扬。方召麐对汉隶的研习下过很深的功夫,她1983年的《临张迁碑轴》(图9),笔画苍劲,体势厚重,充分显示出其隶书技法的完善。特别值得称颂的是,在工稳的基础上,方召麐自觉地将这种隶书的笔画与结构,转移到了她的行草书书写中,从而创造了一种的全新书体:召麐体。她的《李白赠孟浩然》就是这种书法的典型(图10)。这种独特的结合,将行草书中参入许多隶书的扁方结体,笔画多左右的伸展。在行草书由上而下,翻腾旋转的动势中,增加了横向的对应和运动感,曲折的行草书增加了许多直线与波动,富有动中有静,行中有留的意味。因而形成了浑朴拙厚,天真质朴的艺术风格,如“吾”、“云”、“高”等字都很明显(图11a-b)。
不难看出,方召麐的书法,绝非一般意义地临摹与书写,不是简单地为绘画所作的书法训练,而是诸体皆备,样样俱精。她是一位十分成功、自立一派的书法大家。
2.绘画中的狂草
将书法的表现手法转移与升华到绘画中去,是方召麐创作的宗旨。1999年,年逾花甲的方召麐总结了自己的艺术经验,她在十八年前的旧作中题上跋语,开头便写上了“书画同源”四字(图12)。书画的联姻关系,在她留下的许多落款中,不止一次地直接表达。关于这一点,张彦远(815-907)在《历代名画记》中早就提出了,元代赵孟頫具体实践了书画的结合:石头的轮廓用草书的飞白挥洒,树木的躯干用篆书的中锋圆笔刻画,竹子的叶子要用“永”字八法来书写,以此来表达绘画中的书法美,千锤百炼的线条质感与力量(图13)。
用书法的方法来作画,中国的艺术家们实践了千百年,进行了无穷无尽的探索,每个艺术家似乎都在用自己独特的手法结合书画。而方召麐的结合,比起以往的画家来更加直接、自觉和多样。1991年方召麐在一幅作品的题跋中曾声明,她的山水画法直接来源于明代的徐渭(1521-1593)(图14):“此图略用徐天池书法笔意,不知有识破者否?”徐渭的一生,高傲自负,性格古怪,书法创作更是恣意狂放、大胆新奇,在明代注重个性解放的书法风格中独树一帜。对照徐渭的《狂草永王诗》(图15),不难发现,方召麐的用笔提按起伏,翻腾跳跃,以浓墨与淡墨相结合,使得笔墨在虚虚实实的转换中,创造出不可预测的变化。其视觉上强烈的震撼力,在风格上与徐渭的狂放不羁一脉相承。
方召麐自称她的山水贡献在于大写意山水,以厚重雄浑的风格而著称。她通过独特的山石皴法,即书写出来的“长麻大缕皴”表现出来,而这样的皴法其实主要来源于她的书法线条与转移。以她1980年左右创作的大幅山水《逍遥遊》为例(图16),画中没有任何色彩,纯粹是黑白交织的笔墨,集中地彰显出她的书写特征:行笔迅急,如狂风暴雨,毫无懈怠之意。连绵的线条中,运笔大小伸缩,轻重缓急,枯实浓淡,变化莫测。笔法丰满敦厚,气势磅礴而韵律生动,这些厚重粗犷的线条,反映了她对行草书法的融汇、驾驭和转换能力。和唐代张旭(675—约750)奔放的狂草书相比,有过之而无不及(图17)。
相比张旭,怀素(737—799)的狂草对方召麐的影响似乎更加直接。怀素的书法以相对的细瘦与圆劲为特征(图18)。这件在伦敦临写的怀素《自叙帖》(图19),方召麐作于1979年。其气势与能量,反映了她对怀素草书把握的精熟,而厚重与粗犷的笔调,显示了她个人的审美参入。对怀素狂草书的发扬与夸张,在她的大写意山水中,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。方召麐1997年创作的这件山水《幸福家园系列四》(图20),以中锋书写,上下左右的跳跃飞腾,如同惯性的螺旋飞转,把怀素的线条夸张到了极限,并把这种方式演变成一个系列,留下了不少令人震撼的作品。
3.对现代艺术的分享和挑战
方召麐不仅精于用行草书挥洒,还善于以楷书和隶书的方式作画,并以此和西方当代艺术交流与对话,“磐石”系列就是明显的代表(图21)。磐石区离伦敦一百多英里,兀立四千年以上,曾经是留学时代青年方召麐经常造访的圣地。后来她在伦敦建立了自己的画室,常常来此观赏。方召麐所画的磐石,独具匠心,顶部和立柱相搭接的三块横梁石头,用三条楷书的横画书写完成(图22a-b)。起笔与落笔富有顿挫,形状各异,铿锵有力,分布三个不同的位置,形成鲜明的节奏。而垂直的柱子,也是竖立着的楷书横画和隶书横画的变形与变种,将书法线条的力感和质感转移成石头的重量,使人直接联想到克莱因的抽象表现主义(图23)。但不同的是,方召麐抽象的书法线条与描绘对象磐石之间相互作用,充满重量感与凝铸感的磐石,被赋予了书写的时间顺序与韵律节奏,更具有东方的情调。在画的题跋中,方召麐自我表白,因磐石“质朴”的性格,她对这个主题从不厌烦,画了又画,衍生出了一个系列。石头坚硬朴实的属性和书法线条的力度力感,还赋予了一种道德属性,方召麐把它作为一种情操与性格当作终生追求的目标。
方召麐对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分享与挑战,集中体现在书法的理解与运用上,不仅仅是抽象线条,还包括汉字本身。她曾创作了一个系列,把汉字字体直接写到山石中去,代替了皴法,舍弃了绘画的具体形象,完全是抽象的表达。例如,作品《念师》是她怀念老师张大千(1899-1983)而作的(图24)。前景用粗犷深厚的线条描绘,而后景远山则是用淡墨行草书写成,这些书法是可以辨识的文字,与前景中的浓墨线条形成反差,增加远近的层次感,形成一种独特的符号。更有甚者,方召麐山水中的汉字,不仅竖着可以读,而且可以横向倒着写,荒诞地完全颠覆了传统。1985年春天她所作的《圣人意》就是一例(图25)。近处的岸边,没有任何皴擦,而是横躺的行草书,抄录的是苏轼(1037-1101)的《嘲子由》:“堆几盏埃简,攻之如蠹虫。谁知圣人意,不在古书中。”这些诗文与画的主题没有多少直接的联系,诸如此类汉字,也是即兴的书写,常常错了圈改,任其自然。方召麐仿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,在颠覆传统的绘画与调侃当代艺术。然而,正是这种方式,恰恰肯定了中国文化的精髓,表现了汉字书法的线条美与抽象。
深入分析方召麐这类非凡的绘画,它似乎在作着一种暗示:理解中国的书法也许能更好地理解抽象表现主义,反之亦然。因为它们两者有着根本上一致的东西:都没有特定的现实对象。情感表现,特别是艺术家个人的情感表现是艺术的关键。关于这一点,孙过庭(646—691)早在《书谱》就指出:“达其性情,形其哀乐”。这在方召麐的画作中处处体现,写画成为她喜怒哀乐的表现工具。例如,在英国伦敦的小威尼斯画室,她的恩师张大千逝世,让她悲痛不已。情感所致,她提笔作画,行笔缓慢,松枝低垂,淡墨点从笔画的中间向外缓缓散开,显露了悲伤的情绪(图26)。完成之余,方召麐在画跋中记录下了这个情绪。当欣喜的时候,方召麐“直舒胸中气概,笔下不计三七二十一”;苦闷的时候,“狂墨挥洒解烦忧”。她的许多作品留下了创作之后的感言,记录了自己艺术创作的心理踪迹。1991年,晚年的方召麐总结了自己一生的艺术实践,他在题跋中直白地说:“艺术并非实现真景之简单,美化和再现,而需为艺者传达之情感与认知。是对自然理想化的再创造。”
抽象性、表现性与现代性,这些方召麐艺术的鲜明特征,同她在书法、绘画上的创造紧密相连,反映了二十世纪现代艺术发展的大潮流。她曾跟随张大千等绘画大家和国学大师多年,研习书画,与他们保持亲密的关系。然而,在方召麐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她师辈的任何踪影,不仅风格不同,而且技法迥异。方召麐的书法成就,论及把握的深度与广度,让她同时代的许多人难以企及,包括她所崇敬的许多老师前辈。她的绘画别开生面,善于转移摹写,笔墨升华,表现了超然的才胆识力。同时,她又曾留学英国,奔走于欧美,身居香港,深谙西方的艺术文化。同样,她也没有盲从西方任何艺术流派,而是将探索的中心伸向传统文化,其笔墨的真趣,线条的书写,在当代艺术与水墨中更具民族性与个性。无论书法还是绘画,无论现代还是当代,她的艺术都可以跨界,并为人称颂。她以独特的笔墨线条和主观表达,显示了博大精深的传统,凝结了时代的精华。
张以国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史与考古系博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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